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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左边那件灰色的，领口已经磨得起了毛边，袖子上还有一小块洗不掉的机油渍。那是他最爱穿的一件。每到周末，他套上这件短袖，就会哼着歌在阳台上摆弄他的花。茉莉开的时候，他会摘两朵放在餐桌的小碟子里，说这样连吃饭都是香的。
往右数第三件，是那件深蓝色的polo衫。第一次见他父母，他穿的就是这件。那天他紧张得手心一直出汗，在车上反复问我领子有没有翻好。其实后来他母亲告诉我，那件衣服他已经穿了五年，每次重要场合都会拿出来——面试、参加婚礼，还有见我父母。他说这是他的幸运衫。
这些短袖就这样静静地挂着，像他还住在这里时一样。每天早上，我打开衣柜取衣服，目光总会先落在它们上面。有时候我会取下一件，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一口气。洗衣液的柠檬香早已散尽，现在只剩下衣柜本身淡淡的木头味。可我还是执拗地相信，在某个褶皱深处，还藏着他的一丝气息。
他走的时候是春天。那天早上，我们为了一件小事争吵——关于要不要把旧沙发换掉。吵着吵着，就说到了更远的事，那些我们一直回避的问题。最后他沉默地收拾行李，只带走了当季的衣服。这些夏天的短袖，就这样被留了下来。
“过几天我来拿。”他临走时说。
可是春天过去了，夏天来了，蝉开始在窗外没完没了地叫。他的短袖还在这里。
最让我心疼的是那件白色的纯棉T恤，胸口印着一只卡通小熊。那是我们逛夜市时买的，三十块钱。他其实不喜欢这种幼稚的图案，但因为我喜欢，他就买了单。后来这件衣服成了他的家居服，每天晚上洗完澡，他就换上它，坐在沙发上看球赛。小熊的笑脸被他穿得有些变形，但他从没想过要扔掉。
有一次我问他，为什么不买几件新短袖。他挠挠头说，旧衣服穿着舒服，像第二层皮肤。确实，每件衣服都记录着身体的形状——肘部因为经常伏案工作形成的细微褶皱，腰侧因为总爱插兜而产生的松弛。这些衣服见证了他从二十五岁到三十岁的蜕变，从青涩到稳重的整个过程。
衣柜里属于他的那一半，现在只剩下这些夏装。冬天的毛衣、秋天的夹克，他都带走了。想来也是，春天离开的人，怎么会想到自己可能回不来夏天呢？
我有时会想象他来取衣服的情景。门铃响起，我开门，他站在门外，可能瘦了点，或者胖了点。我们会客气地寒暄，然后我把已经叠好的衣服递给他。他也许会注意到，每一件都洗得很干净，连那件沾了机油渍的灰T恤，我都用专门的洗涤剂仔细搓洗过。
但更多时候，我害怕他真的会来。
这些短袖成了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。只要它们还挂在这里，他就好像只是出了个远门，夏天一到就会回来。我会在雷雨夜想起他总把晾在阳台的衣服忘收，在三伏天想起他抱怨我空调开得太低。这些衣服像一个个沉默的证人，提醒着我那些共同生活过的细节。
上周末整理衣柜，我第一次取下了那件灰色短袖，穿在了自己身上。袖子太长，下摆盖过了大腿，镜子里的人显得格外瘦小。我就这样穿着他的衣服，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坐了一下午。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很奇妙，既陌生又熟悉，就像他离开后我的生活——明明一切都变了，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。
我知道总有一天，我需要把这些短袖收起来，放进储物箱，或者捐给需要的人。但不是现在。就让它们再挂一会儿吧，挂过这个夏天，挂到秋风起时。
窗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，夏天正走向最浓烈的时刻。阳光透过百叶窗，在那些短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我轻轻关上衣柜门，没有上锁。万一他哪天突然回来，至少还能取出件衣服换洗。
毕竟夏天还长，谁知道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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