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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阳台那张小圆桌上，白瓷杯里，浅褐色的茶水还剩一半。我认得这杯子，是我去年逛集市时随手买的，十块钱一个，他说朴素，用着顺手。杯沿有个极小的缺口，是上次我不小心磕的，他说没事，又不割嘴，留着用吧。
他人呢？
刚才还在这儿坐着来着。我走过去，手指触到杯壁，是那种刚好入口的温度，不烫，也不凉。几片茶叶沉在杯底，舒展开来，是他常喝的，那种味道很足、有点苦的老荫茶。他说喝这个提神，劲儿大。
阳台还是老样子。他坐的那把藤椅，扶手被磨得发亮，能看见里头深色的藤芯。旁边的小凳上，放着他看了一半的报纸，翻在体育版，他总关心那些输赢，有时还会像个孩子似的为某个球唏嘘半天。他的老花镜也搁在那儿，镜腿有些松了，他用透明胶带缠了几圈，说这样戴着牢靠。
风从窗户缝里溜进来，轻轻掀动着报纸的一角。楼下传来小贩隐约的叫卖声，还有谁家孩子在练钢琴，断断续续的音符，生涩，却带着一股子认真的劲儿。世界在它固有的轨道上运行着，一切如常。只有这半杯茶，和他刚刚离开的这个位置，让时间在这里打了一个结。
我常说他，像个算准了秒表的人。泡一杯茶，看十分钟报纸，然后就会起身去侍弄他的那些花，或者到书房练他的毛笔字，雷打不动。可今天，这规律的链条好像断了。茶还温着，人却不知道被什么事给叫走了。
会是啥事呢？是邻居老张头又来喊他下棋了？还是他突然想起昨天那盆兰草该施肥了？要么，就是厨房的水烧开了，他赶着去灌水？他总是这样，心里同时装着好几件事，忙忙叨叨的。
我端起那杯茶，热气氤氲着，扑到脸上，带着一种干燥的、属于植物的微苦香气。这味道太熟悉了，就像他身上的味道。不是香水，是一种混合着阳光、旧书和淡淡烟草气的，安稳的味道。
我忽然想起好多年前，也是这样一个下午。我大概才上小学，发了高烧，请假在家。他守在我床边，也是这样一杯茶，陪着他。我迷迷糊糊地睡着，每次醒来，都看见他坐在那儿，就着台灯的光看书，或者就那么静静地坐着。偶尔，他会伸手探探我的额头，那手掌粗糙，却很暖。房间里安安静静的，只有他偶尔端起杯子，轻轻呷一口茶的声音。那声音，在那时的我听来，是世界上最让人安心的声音。它告诉我，爸爸在，就什么都不要怕。
后来我长大了，离家读书，工作，有了自己的家，自己的忙碌。回来看他的次数，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。每次回来，他也还是老习惯，给我泡一杯他觉得最好的茶，然后父子俩就坐在这阳台上。话其实不多，多半是他问，我答。
“工作顺心吗？”
“顺心。”
“跟同事处得好吗？”
“挺好。”
“吃饭要按时，别总对付。”
“知道。”
问答之间，是长长的沉默。我们就一起看着楼下的车来车往，或者听远处工地上打桩机沉闷的响声。他不善言辞，所有的关心，都浓缩在这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话里，和那杯不断给我续上的热茶里。
有一次，我事业上遇到个坎，心里憋闷，回来没说什么，但他看出来了。那天下午，我们破天荒地聊了很多， mostly 是他在说。说的也不是什么大道理，就是他年轻时怎么扛麻袋，怎么自学技术，怎么在看似没有路的地方，硬是给自己蹚出一条路来。他说到激动处，会用力地挥一下手，茶杯里的水都晃了出来。最后他说：“人这一辈子，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。你看我这杯茶，刚泡的时候苦，喝到后面，就回甘了。”
是啊，回甘。我学着他的样子，喝了一口杯中残存的茶。入口确实是苦的，涩涩的，锁着舌头。但当你咽下去之后，静静地等上一会儿，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清甜的滋味，就会从喉咙深处，慢慢地泛上来。
这多像生活，也多像他。他从来不会把“爱”啊“想”啊挂在嘴边，他的感情，是沉默的，是厚重的，就像这杯底的茶叶，把所有滋味都深深蕴藏起来，需要你用心去品，才能在那苦涩之后，尝到那一点深藏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甜。
杯里的热气渐渐稀薄了，茶温也在我的掌心一点点褪去。他还没回来。
我忽然不想去找他了。就让他被那件临时想起的、微不足道的小事耽搁一会儿吧。也许他正在书房里，对着一个字凝神；也许他正蹲在花盆边，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泥土；也许，他只是站在厨房的窗前，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。
这半杯温热的茶，就像一个锚点。它告诉我，他刚刚还真实地存在于这个空间里，他的体温曾包裹着这只杯子，他的气息曾拂过这水面。这未完的茶，意味着他并未远行，他只是暂时走开，生活在一个与我极其相近的、触手可及的轨迹里。
我轻轻地把杯子放回原处，放回那张被阳光晒得有些温热的小圆桌上。位置，角度，都和他放下时一模一样。
我就坐在他对面那把椅子上，等着。等着那熟悉的、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从客厅传来，等着他一边念叨着“水烧开了，给你妈灌暖壶去了”，一边重新坐下，端起那杯微凉的茶，或许会嫌弃地说一句“凉了，味都涩了”，然后仰头，像完成一个仪式般，将它一饮而尽。
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，把阳台切成一半明，一半暗。他的茶杯，就在那光明与阴影的交界处，静静地等着它的主人。
茶凉得慢一点，再慢一点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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