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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初我没在意。他的声音不高，断断续续的，像是在回应对方的话。但渐渐地，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——他说话更含糊了，用“嗯”、“啊”代替了完整的句子，偶尔还会停顿很久。
然后，我看见他站起身来了。
他一边听着电话，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推开阳台的玻璃门。动作很自然，自然得像是只是想去阳台透透气。可我知道不是。他走出去时，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。玻璃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，“咔哒”一声，很轻，但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他就站在阳台那头，背对着我。夜色已经浓了，小区里的路灯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边。他微微低着头，左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，右手偶尔比划着什么。我看不见他的表情，只能看见他的背影——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背影，此刻却像一堵墙，把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。
厨房的水龙头好像没关紧，滴答，滴答。那声音突然变得好响。
我放下手机，电视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。心里头有什么东西慢慢沉了下去。这不是第一次了。上个月，还有上上个星期，他都有过这样的电话。每次都是这样，说着说着就走到阳台上去，把门关上。
阳台成了他的另一个世界。在那个世界里，有我不能知道的对话，不能参与的话题。而我们之间，只隔着一层玻璃。
我忍不住开始猜想，电话那头是谁？为什么需要避开我？工作上的事？他从来都愿意跟我分享工作的烦恼。朋友？他和朋友聊天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的。那还会是谁？
各种念头像潮水一样涌来，又退去，留下湿漉漉的不安。我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，租的那个小单间，整个房子就三十平米，他接电话从来不会躲我。有时我还故意捣乱，在旁边做鬼脸，他会笑着摆手让我别闹。那时候，我们之间没有秘密，也没有需要避开彼此的空间。
现在我们有了一套挺大的房子，有了各自的书房，有了这个可以关上门的小阳台。空间大了，心却好像有了缝隙。
我盯着他的背影，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的一件事。那天特别冷，他在阳台接电话，接了将近一个小时。进来时鼻子都冻红了，手冰凉。我问他怎么不在屋里打，他说怕吵到我看电视。当时我还感动了一下，觉得他真体贴。现在想来，那可能只是个借口。
今晚的风好像有点大，我看见他缩了缩脖子，把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。初春的夜晚还挺凉的。我忽然有种冲动，想拿件衣服给他送出去，顺便听听他在说什么。但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——我不能那样做。推开门的那一刻，他会怎么想？他会匆忙挂掉电话吗？我们会尴尬地对视吗？
信任这东西真的很奇怪。它明明还在那里，可一旦开始有了疑问，就像瓷器有了细微的裂纹，你看得见，摸不着，但它确实存在了。
我回想起这几个月来他的变化。加班多了？好像是的。手机设了密码？这个我倒没注意。对我冷淡了？好像也没有，他昨天还特意绕路去买了我爱吃的草莓。
可是为什么这些电话要避开我呢？
玻璃门上隐约映出我的影子，一个蜷在沙发里的女人，神情落寞。我忽然觉得那不像我自己了。从前的我不是这样的，我不会这样疑神疑鬼，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地揣测另一个人的心思。爱情最美好的时候，是我们都坦然做自己的时候。
他换了个姿势，把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。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，每当他感到疲惫或者不耐烦时，就会这样。所以这通电话并不轻松，可能还在讨论什么棘手的事情。
我忽然意识到，我在这里胡思乱想的所有可能，都建立在“他可能背叛”这个假设上。为什么我首先想到的是最坏的结果？是我们之间已经出现了问题，还是我内心的不安全感在作祟？
记得妈妈说过，婚姻就像两个人一起走路，有时候一个人走得快一点，一个人走得慢一点，但只要还朝着同一个方向，就总能并肩前行。现在，我感觉他走到了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。
阳台上的他忽然抬手揉了揉太阳穴，这个动作让我心里一紧。他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吗？今天工作是不是很累？他站在那儿会不会冷？这些关心本能地冒出来，然后又和那些猜疑混在一起，五味杂陈。
也许我该直接问他。等他进来，平静地问一句：“刚才谁的电话啊？聊了这么久。”用最平常的语气，不带任何指责和怀疑。可是这句话在脑海里排练了好几遍，都觉得不自然。一旦需要刻意表现自然，本身就已经不自然了。
也许我不该问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，都有不想立刻分享的心事。我难道就没有接过不想让他听见的电话吗？上周闺蜜打来哭诉婚姻不幸，我不也走到书房去接的吗？为什么他能给我空间，我却不能给他同等的信任？
可是那不一样，我心里另一个声音说，闺蜜的电话我后来都原原本本告诉他了。而他这些阳台电话，从来不曾提起。
他就那样站着，在阳台的夜色里，成了一个剪影，一个问号。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十米，却仿佛隔着一片海。这片海不是由空间造成的，是由沉默和未说出口的疑问慢慢汇聚而成的。
电视里开始放广告，欢快的音乐和这个房间的气氛格格不入。我拿起遥控器，把电视关了。突然的安静让夜晚显得更加漫长。
他好像快打完了，站直了身子，点了点头，虽然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。然后他放下手机，在屏幕上划了一下。通话结束了。
他在阳台又站了一会儿，看着远处的夜景。小区里大多数窗户都亮着灯，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家，都有各自的故事。此刻，有多少人像我们一样，在同一个屋檐下，却各自怀揣着心事？
终于，他转身了，手伸向玻璃门的把手。我迅速低下头，假装还在看手机，心跳却不自觉地加快了。我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？质问？假装无事发生？还是给他一个微笑？
玻璃门被推开了，一股微凉的夜风随着他一起进来，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气息。
他走进来，把手机随意放在餐桌上，发出轻轻的碰撞声。我抬起头，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了。他的眼神里有疲惫，有一种我说不清的复杂情绪，但并没有闪躲。
“打完了？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，比想象中平静。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，走向厨房，“要喝水吗？”
“不用了。”我说。
他倒了一杯水，喝水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。然后他走过来，在沙发另一端坐下，揉了揉脸。
我们就这样坐着，谁都没说话。空气仿佛凝固了，又仿佛在无声地流动。那些在阳台上滋生的疑问和不安，此刻都悬在我们之间，看不见，却能感觉到。
他忽然叹了口气，很轻，但我听见了。
“是我爸，”他突然开口，声音有些沙哑，“他又不太好了，妈不想让我担心，没告诉我。”
我愣住了，所有预设的剧本在这一刻全部作废。
“刚才医院打来的，说情况稳定了，但需要再做一次手术。”他继续说，眼睛看着前方空荡荡的电视屏幕，“我怕你担心，本来想等确定治疗方案再告诉你。”
我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声音。那些关于背叛的猜疑，那些精心构筑的怀疑城堡，在真相面前瞬间崩塌，碎成一地，让我无地自容。
他转过头来看我，眼神里没有责备，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如释重负——终于说出来了。
“对不起，”他说，“我不该瞒着你。”
而我，只能摇头，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。不是为了他父亲的病情担忧，虽然那也确实让我揪心，而是为了自己那些阴暗的猜测，为了这段时间在心里对他的审判。
我挪到他身边，握住他的手。他的手很凉，是从阳台带回来的凉意。
“以后别一个人扛着，”我说，“我们是一起的。”
他点点头，把我的手握紧了些。
那一刻，我明白了，婚姻里最可怕的不是秘密本身，而是我们如何对待这些秘密。有些秘密是善意的盾牌，有些则是隔阂的开端。而区分它们的，是信任——那种即使有疑问，也选择相信对方善意的信任。
阳台的玻璃门还关着，映出我们依偎的身影。夜色更深了，但房间里的灯还亮着，温暖而坚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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