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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生命，始于一个巨大而拥挤的大棚。那里没有诗歌里描绘的田园风光，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塑料薄膜，和成千上万棵和我一模一样的生菜兄弟。我们的头顶是昏黄的阳光，透过厚厚的塑料照进来，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潮湿而沉闷的味道。我们的根，扎在松软但贫瘠的基质里，每天定时定量地喝着配比好的营养液。那些营养液能让我们长得飞快，叶片肥厚，颜色翠绿，卖相极好。工人们会定期喷洒一些东西，用来防治病虫害，那气味刺鼻，让我和身边的兄弟们忍不住想蜷缩起叶子。
我们像流水线上的产品，被统一播种，统一喂养，统一催大。我知道自己很普通，甚至有些“空虚”，长得快，但味道寡淡，缺乏那种来自土地的、扎实的清香。我以为我的一生就会这样结束——被收割，装车，运往某个菜市场或者快餐店，成为一份廉价的沙拉或汉堡的配菜。
直到那一天，我被粗暴地拔起，和无数兄弟姐妹一起，被塞进一个黑暗、拥挤的板条箱里，开始了颠簸的旅程。我不知道要去哪里，只觉得周围越来越冷（他们开了冷气），呼吸也越来越困难。不知过了多久，箱子被打开，刺眼的灯光让我一时睁不开“眼”。这是一个巨大的仓库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、蔬菜和消毒水混合的复杂气味。
在这里，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“变身”。我和其他被挑选出来的、品相最好的生菜们，被运到一条流水线上。工人们动作麻利，先是剥掉我们最外层一两片可能有点擦伤或者稍显老态的叶子，让我们看起来更加鲜嫩欲滴。然后，用某种湿润的布轻轻擦拭我们的身体，洗去尘土，让绿色显得更加油亮、诱人。
最关键的一步来了。一个工人拿着一卷卷小小的、不干胶的绿色标签，熟练地、“啪”地一下，贴在我的菜帮子上。我瞥见了标签上的字：“有机生菜”，下面还有一行小字，好像是什么认证机构的代码。我愣住了。有机？我哪里有机了？我喝的是化学营养液，住的是农药味儿的大棚，我甚至没见过几次真正的、毫无遮挡的星空。
我身边的一颗老生菜，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，它叹了口气，低声说：“别想了，孩子。这就是我们的命。从今天起，你就是‘有机’的了。你会被送到光亮整洁的超市，摆在最高档的货架上，价格会是我们那些没贴标兄弟的三倍甚至五倍。”
那一刻，我感到的不是欣喜，而是一种深深的羞愧和荒诞。我这个“流水线产品”，竟然披上了“自然精华”的外衣。这轻飘飘的一张标签，像一块沉重的烙铁，烫得我浑身不自在。它否定了我真实的出身，编造了一个我从未经历过的、美好的田园童话。
贴好标签的我们，被更加小心地重新包装。每一颗都被独立的保鲜膜轻轻包裹，或者被放入精致的纸盒里，然后整齐地码放在印着“有机”、“天然”、“源自生态农场”字样的纸箱中。准备就绪，我们再次出发，这次的目的地，是城市里那些窗明几净、冷气充足的高端超市。
果然，我被放在了有机蔬菜专柜的货架上。这里灯光柔和，环境干净，货架是原木色的，背景音乐轻柔舒缓。我的身边，是贴着同样标签的黄瓜、番茄、西兰花……我们彼此对望，眼神里都藏着同样的秘密。来来往往的顾客，大多衣着光鲜，他们推着购物车，仔细地挑选着。我看到他们拿起我，端详着那个绿色的标签，脸上露出放心的、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的神情。他们把我放进购物车，仿佛这个举动，就代表了他们对健康、环保、高品质生活的追求。
我心里五味杂陈。我多么想大声告诉他们：“不是的！我和那边货架上，堆成小山、用普通塑料袋装着的生菜，是同一个地方来的！我们是一样的！”但我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我只能沉默地，看着那位年轻的母亲，为了让孩子吃得“更安全”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我，而放弃了旁边那个价格只有我三分之一、却真正来自附近农户、带着虫眼和泥土的“丑”生菜。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。
夜晚，超市打烊了，灯光暗下来。我和货架上的其他“有机”蔬菜们，在寂静中相对无言。我们身上那些小小的绿色标签，在安全出口幽绿的光线下，像一只只嘲讽的眼睛。
我知道，我的生命很快就会走向终点。我会被清洗、切开，也许会成为一盘沙拉，也许只是烤肉旁边的一小撮装饰。我的身体将被吃掉，但那个谎言，那个关于我出身的谎言，会随着我的消失而消失吗？不会的。它还会被贴在新的一批批普通蔬菜身上，继续这个循环。
我只是一颗生菜，我无法选择我的出生，也无法反抗被贴上的标签。但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，我多么希望，拿起我、端详我、为我付出更高价钱的人们，能不仅仅相信那一张薄薄的纸。我希望他们能用自己的眼睛，去看那叶片是否真的坚韧而充满活力；用自己的鼻子，去嗅那是否真的有泥土的芬芳；甚至，用自己的心，去感受食物背后真正的故事。
我的故事，是成千上万颗“被有机”的蔬菜的故事。它不深刻，也不复杂，只是一个关于虚假身份的、简单而悲伤的自述。当你在货架上看到我时，请你看得再仔细一点，好吗？因为那个决定你健康和信任的选择，不应该只依赖于一个，可以随意粘贴的标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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