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2017年冬天,父亲确诊后的第三个月。医院走廊的白炽灯照得人脸色发青,他靠在长椅上,整个人小了一圈。我拎着刚买的粥回来,他抬头看我,眼睛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——像退潮后裸露的礁石,平静而真实。
“人啊,就像树。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“年轻时光顾着往上长,想要更多阳光。到老了才发现,最重要的还是根。”
我坐下来,把粥放在一边。他的手搁在膝盖上,静脉曲张像盘踞的老树根。
“记得你七岁那年,在老家院子里种的那棵枣树吗?”他问。
我点头。怎么会不记得?那是个春天的周末,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棵细弱的树苗,我们父子俩挖坑、培土、浇水。我满手是泥,兴奋地围着那棵还不及我高的小树转圈。
“你当时问我,它什么时候能结枣子。”父亲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,“我说,可能要等你好几年。你特别失望,说太久了。”
“后来呢?”我问。其实我记得后来——那棵树第二年就结了几个青涩的枣子,又小又酸,但我吃得津津有味。
“后来你上初中、高中、大学,一年年在家里待的时间越来越少。”父亲望着走廊尽头,“有年暑假你回来,那棵树已经很高了,结满了枣子,又红又甜。你在树下摘着吃,说真好吃,却不知道它已经结了三年好果子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转头看我:“我当时想告诉你,很多东西都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成熟,可看你吃得那么开心,就没说。”
这句话像根细针,轻轻扎进我心里。是啊,我错过了那棵树第一次开花,第一次结果,就像我错过了父母鬓角何时变白,错过了他们从叫我“小子”变成叫我“儿子”的过程。
化疗进行到第二期时,父亲的精神时好时坏。有天下午,阳光很好,我扶他到楼下小花园散步。他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像在丈量土地。
“你小时候学自行车,摔了无数次。”他看着远处一个学骑车的孩子说,“膝盖磕破了,流血了,哭得稀里哗啦。但你妈要抱你回家,你死活不肯,说一定要学会。”
这段记忆已经模糊,但经他提起,那种倔强的感觉又回来了。
“后来呢?我学会了吗?”
“当然学会了。”父亲脸上有淡淡的自豪,“你摔了整整一个下午,最后终于能歪歪扭扭骑一段。回家时,两个膝盖都肿了,可你笑得特别开心。”
我们在长椅上坐下,阳光暖融融的。
“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?”他问,“我在想,这孩子有股不服输的劲儿,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,都能挺过去。”
他看着我,眼神里有种托付:“现在我也想告诉你同样的话——不管以后遇到什么,都要有当年学骑车那股劲儿。”
我的眼眶突然就热了。原来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,给我储备对抗人生的勇气。
病情恶化得比想象中快。十二月的一个深夜,我守在病床前,父亲突然醒了,精神意外地好。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。
“儿子,靠过来点。”他声音很轻。
我凑近他,闻到他身上消毒水和衰老混合的味道。
“我这辈子,最骄傲的不是挣了多少钱,当了什么官。”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,“是把你教成了一个善良的人。记得你五年级时,把早餐钱给了一个乞讨的老人,自己饿了一上午肚子。回家还不敢说,是你妈发现你不对劲才问出来。”
这件事我早已忘记,他却记得这么清楚。
“人这一生啊,会忘记很多事,但不会忘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。”他喘了口气,继续说,“你要记住,无论世界怎么变,守住心里的善良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我握着他的手,说不出话来。
“还有啊,”他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,“别太拼命工作。钱是挣不完的,但时间过得很快。以后有了自己的家,多陪陪孩子。你小时候,我总忙,错过了你很多成长时刻,现在想想,挺后悔的。”
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承认后悔。那个永远坚强、永远正确的父亲,在生命尽头,给了我他最珍贵的脆弱。
最后那段日子,他说了很多话。有些是清醒时的嘱咐,有些是迷糊时的呓语。但每一句,我都记在心里。
他说:“你妈爱吃软的米饭,煮饭时多放点水。”
他说:“书房里那盆君子兰,每周浇一次水,不能多。”
他说:“老家房子漏雨的地方,去年修过了,应该能管几年。”
他说:“对不起,不能陪你走更远的路了。”
2018年春天,父亲走了。葬礼结束后,我回到父母家,走进书房。那盆君子兰还在老地方,叶片油绿。书桌上放着一本旧相册,我翻开,看见七岁的我和他一起种树的照片;看见我学骑车时他在后面扶着;看见我小学毕业典礼上他骄傲的表情;看见我上大学时他送我到车站,转身抹眼泪的背影。
原来,他说的每句话,都是他爱我的方式。那些看似随口的闲聊,是他用一生经验提炼出的箴言;那些回忆里的细节,是他珍藏的宝贝;那些朴素的嘱咐,是他放不下的牵挂。
如今,五年过去了。我每周都给母亲打电话,回家时会煮软一点的米饭;那盆君子兰长得很好,每年都开花;老家的枣树依然枝繁叶茂,秋天结满甜枣;我学会了在工作和生活间找平衡,努力不错过重要的人和事。
每当遇到困难,我就会想起父亲说的“学骑车那股劲儿”;每当面临选择,我会问自己是否守住了善良;每当疲惫时,我会记得“钱是挣不完的,但时间过得很快”。
他说的每句话,都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,指引我,温暖我,支撑我。
昨天,我带着四岁的儿子去看那棵枣树。小家伙像我当年一样,围着树转圈,仰头问:“爸爸,它什么时候结枣子啊?”
我摸摸他的头,想起父亲当年对我说的话,轻声说:“可能要等你好几年。”
“太久了。”儿子嘟起嘴。
我看着他失望的小脸,没有告诉他,有些等待是值得的;没有告诉他,这棵树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开花结果;没有告诉他,成长中最美好的部分往往发生在无人注视的时刻。
这些道理,他以后会懂的。就像我一样,在某个时刻,突然明白了父亲说过的每一句话。
夕阳西下,我拉着儿子的小手往家走。风吹过枣树,叶子沙沙作响,像是父亲低沉的笑声。他在我心里种下的不只是话语,更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,一种生活的态度,一种爱的传承。
他说的每句话,我都记在心里。并且,我会把这些话,继续说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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