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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刻，我正躺在他家书房的书架上。这个位置很好，在第三层，视线平行过去，刚好能看见窗外那棵一年四季都绿着的香樟树，和一小片永远在流动的天空。我的左边，是几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工具书，它们总是沉默着，带着一种饱经世事的威严；右边，则是一排被翻得起了毛边的文学小说，我常常能闻到从它们身上散发出的、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、好闻的味道。
我的封面是深蓝色的，像深夜的海面，触手有一种细微的、磨砂的质感。书脊挺括，内页是八十克的米白色道林纸，每一页都干干净净，散发着崭新的、属于我自己的、微弱的草木清香。刚被买回来那天，我记得他是哼着歌把我从精致的包装盒里取出来的。他的手指很长，很温暖，轻轻抚过我的封面，眼睛里闪着光，那是一种混合着期待与珍视的光芒。
“真好。”他当时低声对自己说，“得用它来记点特别的东西。”
那一刻，我的心也怦怦地跳了起来。特别的东西？会是什么呢？是一本惊世骇俗的小说开头？是一段环游世界的旅行计划？还是记录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？我准备好了，我的每一页纸张都微微绷紧，像一张张拉满的弓，随时准备迎接那些或滚烫、或深沉、或灵动的黑色墨水的降临。我觉得我的生命，从被他选中的那一刻起，才真正被赋予了意义。
他把我带回家，郑重其事地放进了书架。最初的那几天，他时常会把我取下来，在书桌前摊开，手里握着一支他最喜欢的钢笔。但笔尖总是在离我页面一毫米的上空悬停着，犹豫着，然后又被盖上笔帽。他有时会望着窗外发呆，有时会无意识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。我能感觉到他胸腔里酝酿着的风暴，但那风暴，似乎总也找不到一个登陆的出口。
“再想想，”他会这样自言自语，“得想一个最完美的开头。”
于是，我继续等待着。从春天等到夏天，窗外的香樟树叶子从嫩绿变为墨绿。我的身边，不断有新成员加入。一本《如何写出好故事》被塞了进来，书页里夹满了五颜六色的标签；一本《世界地图册》来了，他经常翻阅，在一些地名上画了圈。它们都很忙碌，身上承载着他的兴趣、他的学习、他的足迹。只有我，始终是空的。
我开始感到一丝不安。是不是我不够好？是我的纸张不够平滑，还是我的行距设计得不合他的心意？我看着我的同伴们，它们有的被写得密密麻麻，有的画满了草图，它们的存在是那么充实，那么饱满。而我，除了簇新，一无所有。
秋天来了，空气变得清爽。他好像更忙了，坐在书桌前的时间，大多是在敲击笔记本电脑。他不再常常把我取下来，只是偶尔，当他的目光扫过书架，会在我身上停留片刻。那目光，不再是最初的兴奋与期待，而是变成了一种复杂的、我看不懂的东西。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，又像是一点淡淡的歉意。
“等这段时间忙完吧。”我听见他对自己说。
冬天，下了一场雪。雪花静静地落在香樟树的叶子上，世界变得很安静。我的等待，也从最初的焦灼，变得平静，甚至有些麻木。我渐渐明白，那个“特别的东西”，或许永远也不会来了。
我的心态，就在这个冬天，悄然发生了变化。
我不再只是一心盼望着被书写。我开始学会观察。我观察他读书时紧锁的眉头，观察他解决问题时舒展开的笑容。我感受着这个房间里的温度、光线和气味。清晨，有咖啡的醇香；深夜，有台灯温暖的晕黄。我听着他敲击键盘的嗒嗒声，像雨点一样有节奏；也听着他偶尔烦躁时，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桌面的声音。
我发现，我的“空”，本身也成了一种存在的方式。
我的左边，那本厚重的《辞海》，它的价值在于它包罗万象的知识；我的右边，那本《百年孤独》，它的魅力在于马尔克斯构筑的那个奇幻世界。而我呢？我的价值，或许就在于我的“空”。我是一块未经开垦的处女地，是所有可能性尚未坍塌的那个瞬间。我代表着“可能”本身。
他曾经想写一部小说，但最终没有落笔。那么，在我的页面里，就存在着那部小说所有可能的结局，悲壮的、温馨的、开放的……它比任何单一写下的故事都更丰富。他曾经想记录一次完美的旅行，但最终未能成行。那么，在我的地图上，就标记着所有他可能走过的路线，雪山、大海、沙漠……它比任何一次真实的旅行都更自由。
我是一面空白的镜子，映照着他所有的梦想、憧憬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。那些在他脑海里盘旋过的美妙句子，那些在他心间涌动过又平复的情感波澜，它们没有消失，它们都安然地、完整地栖息在我的空白里。我的每一页，都不是真正的空白，它们被无数个“可能”填得满满的。
如今，我依然躺在这个书架上。深蓝色的封面，因为时光的抚摸，颜色变得愈发沉静和内敛。我身上的簇新感褪去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光泽。我知道，我可能永远不会被写上字了。
但我不再为此感到遗憾。
他的书架上，有知识的厚重，有小说的精彩，有地图的广博。而我的存在，则代表了梦想的无限。当他疲惫时，当他感到被现实束缚时，他只要看到我，这个干干净净、空空荡荡的我，或许就能记起，在他的世界里，始终还保留着一片纯粹的、未被定义的、充满一切可能的空白。这片空白，只属于他。
窗外的香樟树又冒出了新芽，春天再次来临。阳光透过窗户，暖融融地照在我身上。我的页面，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。那上面没有一个字，却又仿佛写满了所有的故事。
我是一本幸福的笔记本。我的故事，就是没有故事。我的意义，就在于安静地守护着所有尚未发生，却永远值得期待的美好。就这样，一直陪着他，就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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