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来好笑,长到二十多岁,关于海的印象全来自电视和书本。真站在它面前时,第一个感觉竟是茫然。该怎么形容那种无边无际的灰蓝色呢?像把整个世界的孤独都摊平了铺在眼前。风很大,带着咸腥的气味,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。你站在我旁边,什么都没说。
我们是凌晨到的,为了看日出。结果天阴着,太阳始终没露脸。你忽然蹲下来,用手在潮湿的沙滩上划拉。
“喂,”你头也不抬,“写名字吧。”
我学你的样子蹲下。沙子湿漉漉的,手指划过去的感觉很奇妙,有点凉,有点糙。我写得特别认真,一笔一画,像小学时第一次学写自己的名字。写完自己的,又在旁边写了你的。两个名字并排躺着,中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。
你看了看,笑了:“怎么像墓碑似的。”
“胡说八道。”我推了你一把,自己也笑了。
其实现在想想,那时候的我们,确实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着什么——在这个过于庞大的世界面前,至少有两个名字曾经紧挨着,存在过。
后来我们常去那个海边。春天去,夏天去,秋天也去。每次都会在同样的地方写名字。这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仪式。
有一次涨潮,我们眼看着刚写好的名字被浪花一点点舔掉。你先写我的,我写你的,然后海浪漫上来,先是模糊了笔画,接着整个名字都消失了,沙滩又恢复了平整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“白写了。”我说。
你摇摇头:“它存在过啊。海水记得。”
我笑你矫情,心里却莫名被触动了。是啊,存在过。那些被海浪带走的名字,是不是都去了海的记忆里?
后来有一次,我们吵得很凶。为什么事已经记不清了,只记得那天风特别大,海浪拍在礁石上,碎成白色的泡沫。我赌气地在沙滩上写你的名字,写得特别用力,沙子都被抠出很深的痕迹。你在旁边看着,突然也蹲下来,在我的名字外面画了个大大的心。
“幼稚。”我说,但已经忍不住想笑。
你指着那个心说:“这样浪就冲不走了。”
结果当然还是冲走了。那天我们坐在沙滩上,看着潮水慢慢涨上来,先把那个心形吞掉一半,然后是我的名字,最后是你的。我们一直坐到天黑,谁也没说话。
最后一次一起去海边,是你要出国的前一天。
那是秋天,海的颜色比第一次见时深了很多,近乎墨蓝。我们照例写了名字。这次你写完后,在两个名字之间加了个等号。
“这什么意思?”我问。
“就是等于的意思。”你说,“你等于我,我等于你。”
我鼻子突然就酸了。
那天我们待了很久,久到保安来催。起身离开时,我回头看了一眼。两个名字还清清楚楚地留在沙滩上,中间的等号像个小小的桥梁。
“明天就没了。”我说。
你牵着我的手:“明天我们还在别的地方。”
这话当时听着像承诺,现在想来,更像是一句温柔的告别。
你走后,我又去过几次那个海边。自己写两个名字,中间加个等号。有一次遇见一对年轻情侣,女孩问男孩:“那个人在干什么呀?”
男孩说:“可能在练习签名吧。”
我听着,忍不住笑了。是啊,在练习如何把记忆签在时间的沙滩上。
去年秋天,我带着三岁的女儿去看海。她第一次见海,兴奋得小脸通红,在沙滩上跑来跑去。后来她蹲下来,用小小的手指在沙上画。
“妈妈,看我写了什么!”
我走过去——她歪歪扭扭地写了自己的名字,旁边还画了个看不出是什么的图案。
“这是什么呀?”我指着那个图案问。
“这是妈妈呀。”她认真地说。
那一刻,海风迎面吹来,带着熟悉的味道。我突然明白,有些仪式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。就像这些写在沙滩上的名字,被海浪带走了,却变成了海的一部分;而我们,无论相隔多远,都成了彼此生命的海——那些共同经历的时刻,那些看似消失的过往,其实都沉淀在记忆的最深处,潮起潮落,永不停息。
女儿拉着我的手:“妈妈,你也写嘛。”
我蹲下来,在小小的她旁边,用手指在沙上慢慢地写。这次我写了三个名字——她的,我的,还有你的。
海浪还在不知疲倦地涌上来,退下去。我知道这些名字很快会消失,但没关系。就像你当年说的,海水会记得。而比海水记得更久的,是那些愿意一遍遍把名字写在一起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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