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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我们合租的第三年。这套老房子的厨房很小，两个人并排站着都嫌挤。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我们习惯了轮流洗碗——他洗一天，我洗一天，像某种心照不宣的仪式。今天本该轮到他。
“马上就好。”他头也不回地说，声音闷闷的。
我没应声，靠在门框上看他。他的动作很慢，慢得让人心焦。先拿起那只印着卡通图案的碗——那是我们刚搬进来时在楼下超市随便买的，他说这个颜色看着开心。他用海绵仔细地擦着碗的内壁，一圈，又一圈，仿佛那不是个普通的碗，而是什么需要精心呵护的古董。
泡沫在他指间堆积，又顺着水流消失。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洗碗的样子——那时我们刚毕业，挤在比这还小的出租屋里。他洗碗总是草草了事，水一冲，抹布一抹，就算完事。我常笑他洗过的碗还能摸到油渍。可现在，他洗得比谁都认真，认真得让人不安。
盘子是上个星期我买的，纯白色，没有任何花纹。他说太素了，我却觉得干净。现在这个素白的盘子在他手里转着，他的拇指用力按在盘沿上，关节微微发白。水很热，雾气升腾起来，模糊了窗户，也模糊了他的背影。
“记得吗？”他突然开口，声音很轻，几乎要被水声盖过，“去年冬天，水管冻裂那次。”
怎么会不记得。那是我们住进来的第一个冬天，冷得出奇。凌晨两点，厨房的水管突然爆开，水喷得到处都是。我们穿着睡衣，手忙脚乱地找总闸，用毛巾堵裂口，最后还是弄得满地狼藉。等一切收拾妥当，天都快亮了。我们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，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，笑得直不起腰。
那时多好啊，再糟心的事都能变成笑话。
现在呢？我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背，心里一阵发酸。这半年来，我们都变了。他工作不顺，经常加班到深夜；我也有自己的烦恼，压力大到整夜失眠。我们的话越来越少，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。只有洗碗的时候，才会这样近距离地待在一起——虽然大多时候也是沉默。
他关掉水龙头，厨房突然安静下来，只剩下水滴落的声响。他没有立即转身，而是就那样站着，看着水槽里那几只洗干净的碗具。我看见他的肩膀微微起伏，像是在深呼吸。
“我可能要搬走了。”他说。
其实我早有预感。从他开始长时间加班，从他手机里那些躲闪的电话，从我们之间越来越长的沉默里。可当这句话真的说出来，我还是觉得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。
水槽里的碗闪着光，干净得刺眼。那只卡通碗，那个白盘子，还有那把不锈钢勺子——它们见证了我们这三年的每一天。一起吃的第一顿火锅，为谁做饭谁洗碗吵过的架，生病时对方煮的那碗粥，还有无数个平凡却温暖的夜晚。
“找到新工作了？”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。
“嗯，在城南。离这儿太远了。”
他又打开水龙头，把已经干净的碗又冲了一遍。我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，就像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看他洗碗——我们都想把这个瞬间拉长一点，再拉长一点。
三年了。这个狭小的厨房记录了我们太多的日常。他切菜时总爱哼跑调的歌，我炒菜时一定要围那条蓝色的围裙。我们为放多少盐争执过，也为谁去倒垃圾猜过拳。那些细碎的、微不足道的瞬间，此刻都涌了上来，堵在喉咙里。
他终于洗完了，把碗一个个放进沥水架，摆放得整整齐齐。然后他转过身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——那动作如此熟悉，让我鼻子一酸。
“碗洗好了。”他说。
就这三个字，我却听出了太多东西。听出了告别，听出了不舍，听出了这三年所有的喜怒哀乐。
我走过去，站在他刚才站的位置。水槽里还残留着些许泡沫，正在慢慢消失。我伸手摸了摸，温的，带着他的温度。
“明天我洗碗。”我说。
他愣了一下，然后笑了，眼角有了细纹。这半年，他老了不少。
我们都没再说话。有些话不必说，就像有些碗不必洗得那么干净。但我们都选择了用这种最日常的方式，来完成这场安静的告别。
窗外，夜色渐深。厨房的灯昏黄温暖，照着水槽，照着沥水架上那些闪闪发亮的碗碟，照着我们最后几个共处的夜晚。明天，后天，大后天，这些碗还会有人继续洗下去。只是不知道，当水流过指尖时，会不会也有人像我们一样，在泡沫和清水之间，想起些什么。
他走出厨房，脚步声渐远。我还在原地站着，看着那些碗。其中一只的边缘有个小小的缺口，是去年不小心磕的。当时他说要扔了买新的，我没让。现在想想，幸好没扔。
有些痕迹，就该留着。就像有些人，就算走了，也会在生命里留下印记。而所有这些，都从水槽里那几个待洗的碗开始，也以那几个洗好的碗结束。
水龙头又滴了一滴水，落在空荡荡的水槽里，发出清脆的声响。夜还很长，碗已经洗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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