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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时候最怕下雨。雨一下，屋里就奏响了交响乐，盆盆罐罐摆一地。我蜷在炕角，听着雨点砸在塑料布上的闷响，闻着潮湿的土腥味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：什么时候能住上不漏雨的房子？
父亲是石匠，天不亮就扛着家伙出门。晚上回来，满身石粉，咳嗽声能把屋顶震落。母亲种着几亩薄田，腰总是弯的。记得有年冬天，她给我缝棉袄，灯太暗，针扎破了手指，血滴在棉花上，她悄悄用白布盖住，继续缝。那件棉袄我穿了三年，袖口磨破了，棉花露出来，像母亲藏不住的白发。
十六岁那年，父亲在采石场伤了腰，家里彻底断了主要收入。我攥着皱巴巴的二百块钱，跟着邻家大哥去了省城。长途车上，我紧紧抱着行李包，里面是母亲连夜烙的饼和三个煮鸡蛋。车窗外，城市的灯火越来越密，像天上的星星掉了下来，可我知道，没有一颗属于我。
第一份工是在建筑工地搬砖。夏天，钢筋烫手；冬天，水泥刺骨。晚上，二十几个人挤在工棚里，汗味、脚臭味、烟味混在一起。最难受的是想家，想母亲做的面条，想村口的老槐树。有次发烧，躺在硬板床上，听着外面的搅拌机轰鸣，眼泪就下来了——不是为自己吃苦，是怕自己永远走不出这样的日子。
转机来得偶然。工地旁边有个旧书摊，我常花五毛钱租书看。有天下雨收工早，我在路灯下看一本破旧的《电工基础》，被路过的项目经理看见了。他翻了几页，看见我密密麻麻的笔记，第二天把我调去了电工班。
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。师傅老张脾气爆，但手艺精。我像块海绵，拼命学，别人休息时我在练习接线，晚上抱着图纸看到半夜。有次排查线路故障，我在配电房待了六个小时，终于找到了问题。老张拍拍我肩膀：“小子，行啊。”就这三个字，让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。
三年后，我成了小有名气的电工班长。可我知道，这还不够。
用攒下的钱，我报了夜校。白天干活，晚上上课，周末还要做兼职。最累的时候，一天只睡四小时。有次在公交车上睡着，坐过了站，凌晨两点走回出租屋，街上空无一人，只有影子陪着我。但我从没想过放弃——因为回头看看，已经走了太远的路。
在夜校认识了小雯，她学会计，安静爱笑。第一次约会，我紧张得手心冒汗，老实交代：“我是农村来的，没房没车，只有一身力气和不服输的劲儿。”她笑了：“这些我都知道。我看重的是你眼里的光。”
我们结婚了，租了个三十平的小房子。婚礼很简单，但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，给她买了枚小小的金戒指。她戴上时，眼睛亮亮的：“咱们一起努力。”
那些年，我们像两只勤劳的蚂蚁。我考取了高级电工证，开始承包小工程；她考下注册会计师，从小公司跳槽到大企业。我们搬了三次家，房子一次比一次大。每次搬家，她都会在阳台上养几盆花，说：“有花就有家。”
最难的时候是创业初期。接不到活，发不出工资，整夜整夜失眠。小雯拿出自己的私房钱：“拿去，给工人发工资。咱们从农村走出来的人，什么苦没吃过？”她白天上班，晚上帮我整理账目，怀孕八个月还在加班。女儿出生那天，我刚签下一个大单，从医院跑到工地，又从工地跑回医院，看着产房里的她和襁褓中的女儿，又哭又笑。
如今，我在这个城市有了自己的家，有了事业，女儿上了小学。去年把父母接来住，父亲坐在明亮的客厅里，看着窗外的车流，喃喃道：“像做梦一样。”母亲则总在阳台上发呆，说城里的月亮没有老家的亮。
是啊，城里的月亮确实没有老家的亮。可我知道，我走出来了，不是为了逃离那片土地，而是为了证明——黄土地里也能长出参天大树。那些苦难没有打倒我，反而成了最肥沃的养料。
昨晚辅导女儿作业，她问我：“爸爸，你为什么这么厉害？”我摸摸她的头：“因为爸爸是从很远的地方走来的，知道每一步都不容易，所以特别珍惜脚下的路。”
窗外，城市的霓虹闪烁。我想起那个蜷在漏雨屋里的男孩，想起工棚里偷偷看书的夜晚，想起妻子戴上戒指时眼里的光。这一路，我失去了很多——失去了故乡的春夏秋冬，失去了父母的年轻模样，也失去了那个怯懦的自己。但我得到了更珍贵的东西：一个家，一份事业，还有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迷失的根。
黄土地教会我坚韧，城市教会我成长。而爱，让这一切都有了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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