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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啊，又下雪了。可再也没人陪我泡这冬天的温泉了。
认识你，就是在这片温泉。那也是个冬天，比现在冷得多，雪下得扑簌簌的。我刚下水，笨手笨脚地差点滑倒，是你在一旁扶了一把。你的手很有力，掌心温热。就那么认识了。后来你说，你早就注意到我这个每年冬天都来的“独行客”。熟了之后，我们便约定，每年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，就来这里。
这成了我们之间雷打不动的仪式。每年的这一天，从清晨就开始期盼。你会提前准备好保温杯，里面泡着滚烫的枸杞红枣茶。我会带上两条厚厚的浴巾，一条用来擦身，一条，你总说必须裹着头，怕我受了风寒。一路上，我们话不多，但手是牵着的。你的手总是那么暖，能把我的指尖也捂热。
到了地方，换好衣服，踩着冰凉的石板路小跑进池子，那一下的激灵，总是让我忍不住叫出声。你会笑着把我拉到你身边，用身体替我挡住风口。水温恰到好处，泡一会儿，浑身就舒展开了，脸颊红扑扑的。我们并排靠着，看雪花一片片落入池中，瞬间消失不见，只在水面留下一圈极小的涟漪。
你最懂怎么泡得舒服。先是在温度高些的池子里泡到微微发汗，然后拉着我去旁边温度低一点的池子“冷却”一下。你说这叫“张弛有道”。我总是嫌麻烦，你却坚持，说这样对身体才好。拗不过你，只好跟着。一冷一热间，皮肤微微发紧，精神却格外清爽。这时候，你会拧开保温杯，递给我喝一口热茶。那甜丝丝、暖融融的滋味，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，再蔓延到四肢百骸。我们看着远山覆着白雪，近处屋檐挂着冰凌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，和水汽蒸腾的这片温暖。
你会给我讲你小时候在乡下池塘冬泳的趣事，讲得眉飞色舞。我会跟你抱怨工作中的烦恼，你静静地听，然后说：“别想了，泡舒服了再说。”那些烦恼，好像真的就被这温泉水给融化掉了。有时候，我们什么也不说，就那么静静地靠着，听彼此的呼吸，看雪落，梅开。你觉得无聊吗？一点儿也不。那种心安，是别处寻不来的。你常说，忙忙碌碌一年，好像就为了等这一天，能彻底放松下来，和我待着。
后来，你生病了。病来如山倒。最后那个冬天，你已经很瘦很瘦了，但还是坚持要来。我拗不过你，用厚厚的羽绒服把你裹得像个小孩子，搀着你慢慢走过来。那天，你没能下水，就坐在池边的长椅上，盖着那条熟悉的浴巾，看着我。你的脸色苍白，但眼睛还是亮的，映着温泉水汽，像蒙了一层雾。我泡在水里，努力笑着跟你说话，告诉你水有多暖，梅花开得多好。你微微点头，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。雪花落在你的头发上、眉毛上，你也不拂去。那一刻，我心里慌得厉害，好像预感到这就是最后一次了。我上岸，用浴巾胡乱擦着，你伸出手，轻轻握住我的手腕，说：“明年，你还要自己来。”你的手，已经没什么力气了，冰凉冰凉的。我使劲点头，眼泪混着头发上的水珠，一起往下掉。
你走了之后，我有整整两年没敢再来。怕触景生情，怕这满池的温暖，也暖不了心里的那个窟窿。今年，不知怎么的，还是来了。或许是觉得，该来履行对你的承诺了。
一切如旧。石阶还是那么滑，梅花还是那个品种，连池子角落那块有着独特纹路的石头，也还在老地方。我学着你的样子，先泡热的，再去温的。只是身边空荡荡的，没有人再替我挡风，也没有人再递给我那杯恰到好处的热茶。我自己带了茶，喝下去，却总觉得少了那份甜意。那冷热交替的滋味，也变得有些难熬，皮肤是感觉到了，心里却木木的。
旁边池子里，一对年轻情侣在嬉笑打闹，女孩子娇嗔地怪男孩子把水弄到她脸上，那神情，像极了我们当年。我赶紧别过脸去。热闹是他们的，我只有这一池回忆，滚烫地包裹着我，却又让我从心底感到一阵阵寒意。
我又回到那个最熟悉的池子，靠着我们常靠的位置。水波荡漾，一下，又一下，轻柔地拍打着我的胸口，像极了从前你揽着我时的节奏。我闭上眼，努力回想你下巴抵在我头顶的重量，你说话时胸腔传来的轻微震动，你身上那股淡淡的、混合着皂香和水汽的味道。那些感觉曾经那么真切，此刻却像这水面上的蒸汽，抓不住，拢不拢，稍一试图紧握，便从指缝间溜走了。
雪还在下，悄无声息。一片梅花瓣打着旋儿，落在我的肩头。我没有拂去。就让它待着吧，像你留下的一個吻，或者一声来不及说出口的再见。
这冬天的温泉，还是这么暖，暖得让人想落泪。我知道，往后的许多个冬天，我大概还是会一个人来。泡在这熟悉的热水里，守着我们的回忆，就像守着一簇不会熄灭的火。水汽模糊了眼镜，也模糊了视线。我仿佛看见，在那朦胧的雾气尽头，你依旧坐在池边，微笑着，看着我。
只是，再也没人陪我泡了。这温暖，从此缺了一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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