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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是礼拜三，我记得特别清楚。村头的大喇叭突然响了，说是有个外地来的大老板，开着卡车，要“高价”收西红柿，有多少要多少，价格比镇上菜贩子给的高出将近一倍！喇叭里那人声音特别洪亮，一遍遍地喊，说他们是正经公司，现款现货，绝不拖欠。没一会儿，全村都传遍了，大伙儿都兴奋得不行，像过年似的。我老伴儿当时还在灶台边忙活，听见消息，手里的锅铲都差点掉了，连着问我：“他爹，是真的不？可别是听岔了？”
我心里也犯嘀咕，但这价钱实在太诱人了。正犹豫着呢，隔壁老王头蹬着三轮车火急火燎地过来，脸涨得通红，“老李头，还愣着干啥！人家老板说了，就今天一天，过时不候！赶紧摘啊！” 他这么一催，我那点疑虑也抛到脑后了。是啊，这么好的价钱，错过了得多后悔。
我们全家立刻就动起来了。我，我老伴儿，还有刚放暑假回来的儿子，提着篮子、筐子就冲进了地里。那天的太阳毒得很，火辣辣地烤着后背，汗水流进眼睛，杀得生疼，我们都顾不上擦。猫着腰，一棵一棵地摘，小心翼翼，生怕碰坏了卖不上价。我老伴儿腰不好，平时多站一会儿都难受，那天硬是咬着牙，在地里坚持了五六个钟头。儿子年轻，手脚麻利，浑身上下都被汗浸透了，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。他一边摘还一边乐呵呵地说：“爸，等卖了钱，你给我买个新篮球呗？” 我看着他那期待的眼神，心里又酸又暖，手上更有劲儿了。
我们从早上一直摘到日头偏西，整整摘了一千多斤。又忙着把西红柿分拣、装箱，挑品相最好的往外拿。一个个西红柿，在我们眼里，那不是西红柿，那是儿子的学费，是新房的瓦片，是新篮球，是全家人的盼头啊！等我们把几十个沉甸甸的箱子搬到村头空地时，天都快擦黑了。空地上已经堆满了各家各户的西红柿，像一座座红色的小山。大家都兴高采烈地等着，互相打听，议论着能卖多少钱，脸上都洋溢着希望的笑容。
我们等啊等，从天色擦黑等到满天星斗，那辆说好的大卡车连个影子都没有。起初大家还说，可能是路上耽搁了。后来，有人开始不停地打那个老板留的电话，一开始是无人接听，再后来，就变成了“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”。
人群一下子安静了。那种安静，可怕得很。
然后，不知道谁先骂了一句，整个空地就像炸开了锅。老人们蹲在地上，唉声叹气，一言不发。女人们急得直掉眼泪，我老伴儿也在一旁偷偷抹眼睛。年轻人们气得脸红脖子粗，嚷嚷着要去找人，可人海茫茫，上哪儿找去？那个留电话的，那个在喇叭里喊话的，根本就是个影子，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望着那堆积如山的西红柿，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。它们再也不是希望的象征了，它们成了累赘，成了笑话。这些西红柿，我们精心伺候了好几个月，费了多少心血，流了多少汗，现在全砸在手里了。它们娇气，放不住，第二天太阳一晒，就得开始烂。
第二天，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一点点失去光泽，长出斑点。没办法，只能贱价处理，几分钱一斤卖给附近的小贩，或者干脆拉回家喂猪。那一年，我们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了西红柿，几乎家家都上了这个当。我儿子到底也没买成新篮球，学费，还是找亲戚借了一部分才凑齐的。
后来我总在想，那些人，他们开着车，拿着喇叭，怎么就忍心呢？他们也是父母生养的吧？他们难道就看不到我们这些老农民脸上的沟壑，手上的老茧吗？我们图个啥？不就图个辛苦一年，能有个公平的回报吗？
现在，村里人再听到什么“高价收购”的消息，都警惕多了。大家算是用那一千多斤烂在地里的西红柿，买了个血淋淋的教训。只是这教训，太沉重了。那片曾经长满红彤彤果实的土地，我现在有时候路过，心里头都还是涩的。那片红色，在我记忆里，再也不是喜悦，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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