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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去年秋天，我在网上闲逛，想找一本老书——汪曾祺先生的《人间草木》。这本书新版不难买，可我就想要个旧版本，九几年那版的，纸页泛黄，带着点时光的味道。大概是人到中年，总爱怀旧吧。逛了几个旧书网站，最后在一家评分挺高的二手书店下了单。店主描述写得特别诚恳：“品相八五成新，自然旧，无缺页，无笔记，爱护良好。”配的图片模模糊糊，但能看到书脊上那抹褪了色的绿，正是我记忆里的样子。我没多想，直接点了购买。
等待的那几天，心里竟有些孩子气的期盼。我甚至想象着，这本书的前任主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？也许是个爱书的老先生，在某个阳光充足的午后，戴着老花镜，一字一句地读过；书页间或许会夹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，或是一道浅浅的铅笔划痕，那都是另一个人生留下的、无声的印记。
快递到了，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。书确实很旧了，封面边缘有些磨损，散发出一种陈旧的、混合着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，这味道我并不讨厌，反而觉得亲切。我像完成一个仪式般，先去洗了手，然后才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，准备开始这场跨越时空的阅读。
开头一切正常。汪老的文字，清淡如水，却韵味悠长，写一花一木，都透着人情味儿。我慢慢地翻着，沉浸在那种闲适的意境里。翻到大概三分之一的地方，是一篇写栀子花的散文，结尾处汪老引了句民谣，正到精彩处，下一页——空了。
不是那种被撕掉的参差不齐，而是整整齐齐的切口，连着少了十几页。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奇怪，不是愤怒，而是一种猝不及防的落空。就像你正悠闲地踱着步，脚下突然踩空了一个台阶，心猛地往下一坠。我愣住了，手指捏着那薄薄的、断开的纸茬，反复摩挲，简直不敢相信。
我不死心，又往后飞快地翻。这一翻，心更凉了半截。后面陆陆续续，又发现好几处这样的“空白”。有时是正读到一篇游记的中间，作者才刚到那个江南小镇，笔墨正要渲染开，下一页就直接跳到了另一篇完全不相干的文章开头；有时是整篇文章都不见了，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标题，像一座没有墓碑的荒坟。最让我难受的是，那本收录了众多草木篇章的书，竟独独少了那篇最负盛名的《葡萄月令》——那是我当初想买这本书最重要的理由之一啊！
我合上书，心里头那股憋闷劲儿，就别提了。它不再是一本完整的书了，它成了一个残次品，一个“病人”。你看着它的外表，骨架还在，但内在的筋络断了，精气神儿散了。那种感觉，与其说是上当受骗，不如说是一种深深的惋惜和……心疼。心疼这本书本身，它本该是完整的，却不知在哪个流转的环节遭了此劫；也心疼自己的那份期待，像一只小心翼翼捧着的、装满清水的碗，一下子磕破了边，水洒了一地。
我试着去联系卖家。对方的回复倒是很快，客客气气，说可能是回收时没检查清楚，可以给我退款，或者退一部分款。我盯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字，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天，最终只回了一句：“书我不退了，款也不用退了。”
朋友说我傻，说这是纵容不良卖家。可我心里想的是，把它退回去又能怎样呢？它会被当作废纸处理掉，还是继续被贴上“无缺页”的标签，去欺骗下一个满怀希望的读者？我做不到。它既然到了我手里，就是一种缘分，哪怕是段残缺的缘分。
那本《人间草木》至今还立在我的书架上，只是我很少再去碰它。它的位置很显眼，像一个无声的提醒。后来，我又买了一本崭新的、完整无缺的《人间草木》，印刷清晰，纸页雪白。我同样认真地读完了它，读到了那篇心心念念的《葡萄月令》，文字果然如想象般美好。可不知为什么，读完也就读完了，心里很平静，再没有当初那种掺杂着焦灼的期盼和得到后的珍视。
说来也怪，我反而时常会想起那本残书。闲来无事时，我会把它抽出来，不读，只是翻。翻到那些断掉的地方，就停下来，看着那空白的、边缘发毛的切口发呆。我会猜想，那缺失的十几页里，汪曾祺先生到底还写了些什么？是关于哪种草木的趣谈？还是他某段不经意的回忆？那些丢失的文字，它们曾经存在过，被印刷，被某个人阅读过，如今却像断线的风筝，消失在虚无里了。
这本书，像极了我们的人生。我们总希望人生是完整的、圆满的，可走着走着，就会发现，不知在哪个路口，我们就已经丢失了一些东西。可能是一段无疾而终的友谊，一个没能实现的梦想，或者是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“对不起”。这些缺失，成了我们生命书卷里，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白页。它们就在那里，不声不响，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故事的走向和情感的质地。
那本残缺的《人间草木》，于我而言，不再仅仅是一本书。它是一个关于遗憾的实体，一个关于不完美的隐喻。它教会我，有些东西，失去了就是失去了，强求不来。我们能做的，或许不是执着于那份缺失，而是好好地珍惜手中还握着的、尚且完整的部分，并且，坦然接受那些空白的、带着毛边的存在。
它们，也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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